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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知音可賞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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悶。才吹幾個調子,風穴狂風大作、轟然如雷,笛聲處在其間,就像是驚濤駭浪裏的一葉小舟,幾個浪頭過去,舟覆人亡,了無痕跡。

樂之揚只好丟開玉笛,悶悶地躺了下來,挨到下午時分,又聽腳步聲響,同時飄來飯菜香氣。

樂之揚餓了一天,聞見飯香,不由得津液泉湧,肚子裏咕咕直叫。他透過門縫向外張望,只見洞外走來一對年輕男女,男子青衣,女子白衣,各提一只食盒。白衣女走到對面的鐵門前,放下食盒,取出菜肴,盡是肥雞魚蝦,豐盛得出奇。

樂之揚看在眼裏,饞涎欲滴,這時青衣男子走了過來,將食盒丟在地上,砰地一腳踢進囚室。

樂之揚打開食盒,臭氣撲鼻,那一碗黃湯發出刺鼻的尿味,挑開米飯,下面竟然還藏了兩坨狗屎。

這一次樂之揚不再憤怒,只覺無可奈何,心想對方存心如此,鬧也無用,當下一言不發,將食盒原路送回。

悶悶睡了一夜,好容易挨到次日。兩個男女又送飯來,葉靈蘇的那一份更加豐盛,濃香四溢,勾人饞涎。樂之揚的一份仍是餿臭不堪,他將食盒丟開,一頭倒下,拼命想要入睡,借以忘掉饑餓,誰知道對面的飯菜香氣遠遠飄來,惹得他饑火上沖,口水長流,沒奈何,只好想象生平吃過的各種美味,可是越想越餓,只好坐起身來,吹奏《周天靈飛曲》打發時間。不料吹笛也要力氣,一支《陽明清胃之曲》還沒吹完,就把腸胃清了個一幹二凈,笛聲與腹鳴聲交替響起,儼然相互伴奏,就連那一股靈曲真氣,也變得遲鈍綿軟,一如剛剛蛻皮的蛇兒,懶洋洋的沒有一絲生氣。

“餵!”葉靈蘇的聲音忽地傳來,落在石洞之中,激起一陣回響,“樂之揚,你這笛子吹得跟哭一樣,與其吹得這樣難聽,不如養點兒精神,等著再餓一次。”

樂之揚恨得咬牙,放下笛子說:“餓就餓,大不了餓死。你也別得意,我餓死了,變成餓鬼也來找你。”

“我才不怕呢!”葉靈蘇冷哼一聲,“你這樣的人,活著是個小人,死了也是個小鬼,除了撒謊吹牛,也沒有什麽本事。”

“聽說餓鬼附身,人就會吃掉自己。”樂之揚壓低嗓子、故作陰森,“吃的時候先吃小指,再吃無名指,一個接一個,直到把十個指頭吃光,只剩下兩個光禿禿的手掌。鬼吃人還不吐骨頭,就這麽嚼呀嚼呀,咯崩咯崩,清脆得要命……”

“閉嘴!”葉靈蘇忽地銳喝一聲,“樂之揚,你這個撒謊精,你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信。我倒要看看,你能餓上幾頓,那時餓昏了頭,啃手指的怕是你自己。”

樂之揚一呆,暗暗叫苦,心想死後總是虛妄,現如今身受饑餓之苦卻是自己。也許到了那個時候,自己饑不擇食,真會把手指一個個咬光。想到這兒,他只覺頭皮發麻,手腳一陣冰涼。

正沮喪,忽聽嗖的一聲,一樣東西穿過門下小窗,落在幹草堆上。樂之揚只恐有詐,閃身跳開,定眼一看,卻見草堆上躺了一只金黃油亮的雞腿。他先是一驚,跟著大為疑惑,叫道:“葉靈蘇,你幹嗎?”

少女冷冷說道:“這雞腿你頂好別吃,活活餓死才好呢。”話沒說完,樂之揚已經撲了上去,抓起雞腿大咬大嚼,那吃相好比餓鬼投胎,還沒吃出味兒,一條雞腿就已經進了五臟廟,剩下一根骨頭,樂之揚舔了又舔,仍覺回味無窮。

忽然白光一閃,一只瓷盤穿過小窗,瓷盤上盛著一條清蒸鯛魚,通身完好,一箸未動。樂之揚大喜過望,捧起盤子嗅了又嗅,嘖嘖讚道:“好魚好魚,可惜沒有筷子。”說完伸手要抓,忽聽葉靈蘇叫道:“貪吃鬼,不嫌臟麽?”嗖嗖兩聲,又飛來兩只竹筷。樂之揚也不客氣,拾起筷子,大快朵頤,但覺有生以來吃過的魚中數這一條最為鮮美。

接下來,葉靈蘇就像變戲法兒,一會兒送來米飯,一會兒送來羹湯,樂之揚餓了兩天一夜,來者不拒,吃得不亦樂乎。待到吃完,才想起這些飯菜的來歷,心中不勝感激,說道:“葉姑娘,大恩不言謝,要不是你,我真叫他們活活餓死了。”

葉靈蘇沈默時許,輕聲問道:“你知道誰要餓死你嗎?”

“人選多了。”樂之揚扳著指頭,“陽景嫌疑最大,明鬥也不是好人,雲裳也是一個大大的疑犯,我取笑過他,這人心胸狹隘,很會告人刁狀……”

“住口!”葉靈蘇的聲音裏飽含怒氣,“大師兄不是那樣的人,他若恨你怨你,只會當面動手,不會暗地裏害人。”

樂之揚聽了這話,老大無味:“他不暗地裏害人,怎麽向他爹告刁狀?”葉靈蘇奇道:“他什麽時候告過刁狀?”

“不是他告刁狀,雲虛又怎麽知道我說笑話的事情?”

“聽到的人多了,你又憑什麽只怪他一個?”葉靈蘇處處為雲裳開脫,樂之揚心生疑惑,笑著問道:“葉姑娘,這位雲大師兄是你的心上人麽?”

“胡說!”葉靈蘇怒道,“樂之揚,你再胡說八道,我就不管你了,隨你餓死渴死。”

好漢敵不過肚餓,樂之揚只好說,“好,好,雲裳兄最清白,比月亮裏的兔子還白。”葉靈蘇哼了一聲,冷冷說道:“我看你口服心不服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我心不服,難不成你鉆進來看過?”

“你的臟心爛肺,我才懶得看呢。”

樂之揚哈哈大笑。那邊沈寂片刻,葉靈蘇忽又說道:“你把碗碟送到門外來,其他人知道我送你吃喝,一定又會生出閑話。”

“閑話就閑話,我才不在乎!”

葉靈蘇冷冷道:“你是大男人,沒臉沒皮無所謂,閑話傳出去,壞的都是我們女人的名節。”

樂之揚嘆道:“又是我的錯。”說著收拾碗碟,送出窗口,問道,“這麽遠,你怎麽收回……”話沒說完,對面囚室中飛出一根白色的綢帶,一纏一卷,便將一只海碗卷了過去,力量之巧,拿捏之妙,當真匪夷所思。正驚訝,白綢帶吞吞吐吐,又將剩餘的碗盤一一收回。

樂之揚看了一會兒,忽地拍手笑道:“我明白了,這是楊風來的功夫。”

“咦!”葉靈蘇微感吃驚,“你見過楊尊主出手?”

“見過!”樂之揚繪聲繪色,將仙月居上的打鬥說了一遍。葉靈蘇默默聽完,冷不丁問道:“那時候,你的身邊還有誰?”

“我身邊?”樂之揚一楞,“你怎麽知道我身邊有人?”

“好幾次你都說到‘我們’,‘我們’看見,‘我們’讓開,說到這兩個字眼兒,你的語氣柔和得不得了。我猜啊,不但有人,還是一個女人。”

這一番話勾起了樂之揚心中的至憾,一時心血翻騰,不知道從何說起。葉靈蘇又說:“這個女子,是不是朱微姑娘?”她事事猜中,樂之揚心中不快,大聲說:“若不是呢?”

葉靈蘇冷哼一聲,說道:“那你就是一個薄情寡義、三心二意的無恥之輩。”

樂之揚呆了呆,嘆氣說道:“重情重義又如何?我再鐘情十倍,也不能和她在一起的。”

“為什麽?”葉靈蘇心生好奇,忍不住追問,“既是情人,又為何不能在一起?”

這一段經歷就是樂之揚心底的傷疤,平時他天性樂觀、若無所覺,可是輕輕一觸,便有難忍之痛。更讓人難受的是,他的遭遇太過離奇,說出來也沒人肯信。一是秦淮河的小痞子,一是大明朝的小公主,雙方兩情相悅,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。何況事關朱微的名節,樂之揚寧可將此事爛在心裏,也不願多說一字,想了想,嘆氣說道:“這世上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情,說起來只會讓人傷心。”

“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朱微。”葉靈蘇低聲沈吟,“朱微,朱微,嗯,她姓朱,莫非是大明的皇族?”

樂之揚的心突地一跳,待要否認,葉靈蘇又說:“我糊塗了,天下姓朱的千百萬,哪能個個都是皇族?若是皇族,又怎麽會看上你這個滿嘴胡話的撒謊精。”

樂之揚松一口氣,笑道:“對,對,我這樣的人做了駙馬,那還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?”

“我只說她是皇族,可沒說她是公主。哼,你想當駙馬,真是井裏的蛤蟆想上天——白日做夢。”

樂之揚打了個哈哈,暗暗捏了一把冷汗,忽聽葉靈蘇又說:“撒謊精,你空口吃白飯,吃得倒也心安理得。”

樂之揚聽出她話中有話,笑道:“我要錢沒有,要命一條,你要不嫌棄,我吹兩支曲兒給你聽,抵償飯錢如何?”

“也罷!”葉靈蘇說道,“但這曲目得由我來點,點中了不會吹,可要大大的受罰。”

“你只管點,我若吹不了,甘願受罰。”

“好大的口氣。”葉靈蘇沈思一下,“先吹個《梅花三弄》好了。”

樂之揚抖擻精神,橫笛而吹,樂聲淒婉動人,好比子規啼月,又如孤鶴穿雲,低回處如淩江悲嘆,飄零處如風蕩寒梅,上下起落,一波三折,一股刻骨憂傷,聲聲斷人肝腸。

吹罷《梅花三弄》,葉靈蘇又點了《陽關三疊》,樂之揚笛聲一轉,離愁別恨油然而生,他離別故土、遠赴海外、義父新亡、情人遠離,種種不如意的事情湧上心頭,吹得越發淒慘起來。

葉靈蘇默默聽完,忽道:“怎麽吹得這樣傷感,可有好玩一些的嗎?”

“好玩的麽?”樂之揚笑道,“那就來一支《酒狂》。”

《酒狂》是晉代大文豪阮籍所作,阮籍好酒,這一支曲子盡寫他酒醉以後的佯狂酒態,節奏重疊往覆,一如醉人走路,顛而倒之、詼諧有趣,結尾處有“仙人吐酒聲”,樂之揚天性跳脫,故意吹得十分俏皮。葉靈蘇聽到這兒,也輕輕笑出聲來。

不久送飯的又來,葉靈蘇的照樣豐盛美味,樂之揚這邊還是不可下咽。等到送飯的一走,葉靈蘇又將省下的飯菜送來,她有“夜雨神針”的功夫,手法精妙,收放自如,每一樣飯菜都落到樂之揚腳前,比起飯館裏的夥計還要周到。

吃完飯,樂之揚又吹《霓裳羽衣曲》,這是盛唐舞曲,相傳是唐明皇譜曲、楊玉環伴舞,其中借鑒了天竺音樂,節奏明快悅耳,吹到精妙之處,聲如游龍飛鳳,讓人凝思遙想。

才吹完,風穴中風聲大作,樂之揚只好停下,待到風雷聲過後,又吹《綠腰》、《白纻》,均是舞曲,節奏跳脫飛揚。葉靈蘇聽了一會兒,不覺厭倦起來,又點《碣石調·幽蘭》,大有隱士如蘭、慷慨自得的意韻。

歇息一晚,兩人興致不減,又吹《春江花月夜》、《玉樹後庭花》,《關山月》、《長門怨》,一直吹到《胡笳十八拍》。這首曲子是東漢大才女蔡文姬所創,本是古琴的琴曲,道盡蔡文姬流落匈奴、思鄉哀怨的心境。樂之揚用笛吹來,別有一番意境,葉靈蘇聽得入神,應著節拍,輕聲唱道:“雁南征兮欲寄邊心,雁北歸兮為得漢音。雁飛高兮邈難尋,空斷腸兮思愔愔。攢眉向月兮撫雅琴,五拍泠泠兮意彌深……”

唱到這兒,葉靈蘇悶悶不樂,輕聲嘆道:“為什麽古往今來,真正的好女子都那麽可憐?難道真的是紅顏薄命嗎?”

樂之揚笑道:“我這人不信命,好命歹命都是爭來的。朱元璋當年不也是一個乞丐嗎?後來還不是當了天子,做了皇帝。”

“當天子、做皇帝也未必好,孤家寡人一個,除了自己又敢相信誰呢?”

樂之揚驚訝道:“奇怪了,東島的人不都想著打天下、做皇帝嗎?”

葉靈蘇嘆道:“那些昏話,不過自欺欺人罷了,別說大明根基已固,顛覆不易,就算真有覆國的機會,又要打多少仗,死多少人?以我們葉家來說,當年人丁何其興旺,後來卷入天下之爭,死得七七八八。當年一同離開天機宮的幾大家族,左、修兩家都已血脈斷絕,靈鰲島的釋家也是遠走他方。我們這些習武之人尚且如此,真打起仗來,那些老百姓豈不更加可憐?”

樂之揚聽完這一席話,心中大生敬意:“葉姑娘,以前我有得罪之處,還請多多見諒。”

“我可沒那麽小氣。”葉靈蘇語聲壓低,“剛才這些話,你知我知,別讓第三人知道。”

“小子一定守口如瓶。”樂之揚說完,又吹起一支《月兒高》,伴隨悠揚笛聲,一輪明月冉冉高升,冰魄銀輝,掛在枝頭,幾只夜鳥咕咕鳴叫,清幽中別有一番淒涼。

一連數日,兩人一個點曲,一個吹笛,葉靈蘇所知甚博,所點的曲目中不乏冷僻的曲子。好在樂韶鳳身為大明祭酒,古往今來的樂曲大多有所了解。樂之揚天分頗高,任何樂曲過耳不忘,即使記得不全,憑借樂感加以彌補,倒也宛轉自如,叫人聽不出破綻。

十日之期轉眼即過,這一晚,樂之揚吹罷一支《杏花天影》,忽地沈默下來。葉靈蘇忍不住問道:“樂之揚,怎麽啦,你有心事麽?”

樂之揚悶悶說道:“《杏花天影》是我義父身前最愛的曲子。我和他在秦淮河邊賣唱,每次都是我吹他唱,可惜曲聲如舊,他人已經不在了。”想到義父生前的音容,心如刀割,流下淚來。

葉靈蘇不由問道:“你的笛子是義父教的麽?”

“是啊!”

“你的親生父母呢?”葉靈蘇的語聲中帶著一絲關切。

“義父說,我是秦淮河邊撿來的,父母是誰,我也不知。”樂之揚意興索然,“也許我媽媽是一個歌妓,遭人始亂終棄,方才生下了我,鴇兒嫌累贅,就隨手丟在河邊……”

“哪兒會呢?”葉靈蘇微微氣惱,“你這個撒謊精,就會胡編亂造。”

樂之揚哈哈大笑,葉靈蘇越發生氣:“笑什麽?這樣的事你也笑得出來?”

“是,是。”樂之揚口中答應,心中卻想:小姑娘天真可愛,這樣的慘事她不信也好。

葉靈蘇沈默一會兒,又說:“樂之揚,你把《杏花天影》再吹一遍,你吹,我唱,令尊地下有知,也許聽得到這支曲子。”

樂之揚心生感動,可是千言萬語,到了嘴邊,只變成一個“好”字。他幽幽吹起曲子,葉靈蘇應聲唱道:“綠絲低拂鴛鴦浦,想桃葉當時喚渡,又將愁眼與春風。待去,倚蘭橈,更少駐。

金陵路,鶯歌燕舞。算潮水知人最苦,滿汀芳草不成歸。日暮,更移舟,向甚處?”

少女的嗓音柔而不媚,清而不濁,軟如雨絲,嫩似新柳,一曲唱完,餘音裊裊。二人各懷心思,沈默良久,葉靈蘇才說:“三更天了麽?”

樂之揚透過囚窗看去,明月半缺,風輕雲淡,便說:“是呀!”

“日子過得好快。”葉靈蘇嘆道,“過了明天,再也聽不到你的笛聲了。”

“我又不會死。”樂之揚心中好笑,“你若喜歡,我天天吹給你聽。”

“那也不必!”葉靈蘇幽幽說道,“孔子聞韶,三月不知肉味,這些天我聽了一百零九支曲子,十年不聽也夠本了。”

樂之揚只覺奇怪,沖口問道:“葉姑娘,你以前沒聽過樂曲麽?”

對面的囚室中沈寂時許,少女輕聲說:“你、你吹的許多曲子,我都是這兩天才聽到的。”

“為什麽?”樂之揚大為驚奇。

“為了覆國大計,島上的弟子除了習練武功,就是鉆研兵法,什麽算學啊、音樂啊、醫術啊,種種雜學,全都不許涉及,說是玩物喪志,不利修行。但這麽一來,總少了許多樂趣。”葉靈蘇說到這兒,悵然若失。

樂之揚也為她惋惜,說道:“葉姑娘,奏樂也沒什麽難的,出去以後,我說一說你就會了。”

葉靈蘇仿佛動了心,過了一會兒又說:“罷了,有人知道你教我奏樂,我們又要受罰了。”

樂之揚想到這少女有志難抒,恨不得縱聲長嘯。他大聲說道:“怕什麽?大不了又關到這裏來,那樣更好了,我又能為你吹十天笛子。”

葉靈蘇笑道:“那麽一來,倒也不算受罰了。”她沈吟一下,忽道,“樂之揚,這幾日你吹了不少曲子,為何不吹海上那一段?”

樂之揚笑道:“你點我吹,你沒點到,我當然不吹。”葉靈蘇說:“那曲子我很喜歡,它叫什麽名字?”樂之揚答道:“《周天靈飛曲》。”

“靈飛?”葉靈蘇輕輕拍手,“果然曲如其名,讓人神為之揚,靈為之飛,這幾天,我聽了這麽多古曲,卻沒有一支比得上它。”

樂之揚也有同感,這位靈道人,不但是一代武學宗師,更是樂道上的大行家。《周天靈飛曲》將樂理引入內功,曲調引動氣血,生出了一股牽魂蕩魄的奇妙意韻,但聽葉靈蘇笑道:“這最後一支曲子,我就點《周天靈飛曲》。”

樂之揚打起精神,吹奏起來,洞中兩人心隨曲飛,儼然與笛聲同化,乘著一縷清風,飛向廣漠天外。

過了良久,終於吹完,葉靈蘇再無聲息,樂之揚也躺了下來,耳邊餘韻猶在,心緒久久難以平息,過了許久才模糊睡去。

次日一早,樂之揚還在夢中,就聽見咣當作響。他揉眼看去,天已透亮,花眠領著兩個弟子打開牢門,將葉靈蘇放了出來。少女一身素凈,蒙面如故,樂之揚本想瞧一瞧她模樣,這一來不免有些失望。

這時一個弟子又放出樂之揚,葉靈蘇轉眼看來,兩人目光相遇,心中均起波瀾。連日以來,兩人只聞其聲,不見其人,可是知音解語,甚是投契,無意中結下了情誼,將對方視為知己。

葉靈蘇目光一轉,忽地問道:“花姨,這個人的職事分在哪裏?”

“分在邀月峰。”說到這兒,花眠微感詫異,笑道,“蘇兒,你一向不理俗務,怎麽今天對這些事兒感興趣了?”

“隨便問問。”葉靈蘇說到這兒,瞥了樂之揚一眼,忽地轉過身,快步走遠了。

花眠目送少女消失,說道:“莫離,你帶樂之揚去童管事那兒。”

一個黃衣少年走上前來,向樂之揚招了招手,叫道:“跟我來。”

兩人走了一會兒,到了島嶼尾部,遙見一座蒼翠的小峰,峰下一排石墻青瓦,背陰處竹林幽靜,向陽處果樹成陰,且有一片稻田,海風吹來,如波如浪。

到了瓦屋前,莫離大聲叫道:“童管事,童管事……”屋中無人應答,林子裏卻有人叫道:“誰啊?”應聲走出一個中年男子,圓臉大耳,稍稍發福,頜下幾縷長須,手裏提著一個紅漆葫蘆,一張臉紅通通的,還沒走近,便可嗅見一股難聞的酒氣。

“花尊主派我來的。”莫離反手一指,“這是新來的仆役樂之揚。”

童管事低頭想了想,笑道:“不錯,花眠跟我提過。”揮了揮手說,“你回去告訴花眠,人我收下了。”莫離行了一禮,轉身離開,臨走時看了樂之揚一眼,眼神透出一絲嘲弄。

“鄙人童耀。”童管事提起葫蘆,還沒喝下,先打一個酒嗝,那股酒氣熏得樂之揚後退兩步。

“你就是樂之揚?”童耀乜斜醉眼,瞅著少年,“我在龍吟殿見過你,你小子大言不慚,自吹打敗了葉靈蘇和陽景,對不對?”

樂之揚笑道:“他們輸給我,全都因為運氣不好。”

“是麽?”童耀口中說話,腳下閃電伸出,勾住樂之揚的腳踝。他看上去醉態可掬,出腳卻是又快又巧,樂之揚只覺一股大力自下湧起,整個人騰空而出,砰的一聲摔出一丈多遠。

“你的運氣也不怎麽樣!”童耀揚起臉來,咧嘴冷笑,“奇怪了,你小子連馬步都站不穩,怎麽勝了島王和明鬥的得意弟子?島王且不說,明鬥那廝,教徒無方,虛有其名。”

樂之揚忍痛爬起身來,笑著說道:“明鬥拍馬屁還行,說到真才實學,我看也不怎麽樣。”

童耀轉嗔為喜:“小子你認識他幾天,又怎麽知道他沒有真才實學?”

“我見過他跟一個老太監動手,三下兩下,就給殺得落花流水。如果換了童管事,哪兒能容一個太監猖狂。”樂之揚連吹帶捧,童耀聽在耳中,登時酒意沖腦,輕飄飄的不勝舒服,他換了一張笑臉說道:“你說的老太監是‘陰魔’冷玄嗎?我勝他也不容易,但也不至於輸得那樣難看。說到底,我就是看不上有些人,光靠吹牛拍馬上位,本身沒什麽真本事。”

“說得對。”樂之揚拍手讚嘆,“童管事剛才摔我這一下,可比那些四尊五尊的強得多了。”

童耀一生憾事,就是未能躋身四尊之列,樂之揚的話撓到了他心底的癢處,不由含笑說道:“你這小子有點兒眼光,剛才摔你這一下,乃是我童家祖傳的‘盤風掃雲腿’,我只用了兩成力,要是腿力用足,你可不止摔一跤這麽簡單。”

樂之揚笑道:“用足了力,我這兩條腿可就廢了。”

“你知道就好!”童耀大力點頭,“小樂,你到我手下辦事,大家也就不是外人,你只要努力勤勉,我是不會虧待你的。”

樂之揚連連稱是,他知道身在孤島、無路可逃,若不伏低做小,只怕活不下去,但見童耀愛聽好話,當下著意逢迎,處處將他擡高一線。童耀臉上有光,許多小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。

屋後的小山峰名叫“邀月峰”,擋住海上的風浪。山下種了許多莊稼菜蔬,種地的雜役約有十名,大多年紀老邁。樂之揚年少俊秀,性子又好,很快就與眾人打成一片,農忙時說說笑話,農閑時吹吹笛子,聽得眾人樂而忘倦。三五日不到,儼然成了眾人的頭領,他走到哪兒,眾人跟到哪兒,不時讓他吹一段曲子、說一段笑話。

人多時樂之揚還算高興,一閑下來,孤寂之感油然而生。他爬上邀月峰頂,環顧四面大海,只見煙波茫茫、汗漫無涯,心想自己年紀輕輕,困在島上與一幫老農為伍,三五年還罷了,若是一生一世,那又如何了得?

他傷感了一陣,尋思如要離開此島,除了習武自強,委實別無他法。東島是釋印神所創,如果靈道人真的打敗過釋印神,那麽學會他的武功,將來遇上機會,大可制服東島高手,奪一艘船逃回陸地。

樂之揚想著抽出笛子,就在峰頂吹起了《周天靈飛曲》。此處山高風大,笛聲傳出數尺,就被風聲壓住。樂之揚好勝心起,故意迎風吹奏,起初笛聲散漫,一遇狂風,登時散亂。吹了幾天,但覺體內一股真氣來回流轉,起初小如蚯蚓,過了幾天,漸漸大如細蛇,行走到大的關竅處,忽又分成幾股,所過經脈暢快、毛孔舒張,使人百骸震動,恨不得丟下笛子,縱聲長嘯一番。

《周天靈飛曲》乃是千古少有的奇功。自古練氣之術,無論釋道儒武,大多從十二經脈開始,逐脈修煉,花費若幹歲月,貫通任督二脈,形成一個小周天。而後再練奇經八脈,花費更多時光,貫通這八條經脈,與小周天連接起來,形成一個大周天。到了這個境界,真氣流註全身,自可以拔山超海,做出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壯舉。

這樣步步為營,盡管穩紮穩打,卻有許多難以想象的麻煩。修煉者導引真氣,全身的成敗系於一脈一穴,一開始務求專註,將意念聚集在經脈和穴道上面。可是過於專註,不免患得患失,稍稍導引不暢,難免生出挫折之心、爭勝之念,以至於胡思亂想,生出許多雜念。雜念是練氣的大敵,雜念一起,輕則修煉退步,重則走火入魔,所以自古以來,練成小周天已屬不易,貫通大周天的人更是少而又少,只有某些心志堅強、渾然忘我的人物可以辦到。

修煉務必專註,專註太過,又會生出雜念,這兩者自相矛盾,乃是困擾古今練氣士的大難題。靈道人出身玄門,深谙“無為”之道,由音樂入手,將大小周天的修煉之法納入一套曲子,曲由心生,真氣隨音樂流遍全身,吹奏之人一旦專註於吹奏樂曲,就會忘了真氣流到何處,久而久之,甚至於完全忘記練氣之事,從而也就沒有了任何雜念,輕輕松松地渡過難關。

樂之揚不通內功,但精於音樂,實在是修煉這門內功的最好材料,如果他練過內功,必然也會在意得失,生出雜念,但他對練氣一竅不通,吹奏時想著的只有音樂,對於真氣的走向聽之任之。這樣一來,正合道家妙旨,無為而無所不為,很快沖破關礙,自成周天之象。

周天一成,妙用頓生。起初樂之揚真氣孱弱,感覺不太明顯,但隨修為日深,真氣變得渾厚,自然周流百骸,開張萬竅,納入天地之氣,躍入了一個全新境界。首先變化的是笛聲,起初遇風就散,難以及遠,漸漸凝成一縷,穿過海風,送出一裏之外;其次變化的是體力,樂之揚白天耕田種樹,幾乎不知疲倦,夜裏爬山登頂,也是一縱即上,速度之快,勝過靈猴飛猱。

如果童耀心思細密,不難發現樂之揚的變化。但他終日飲酒,一天裏清醒的時候不過一半,但見樂之揚幹活又好又快,說話知情識趣,遠非那些粗蠢農夫可比,這酒鬼一高興,索性讓他當了工頭,監管一幫老農作息,自己則呆在屋裏,終日長醉,不理世事。

這麽一來,樂之揚閑暇更多,練氣之外,又開始修煉靈舞。技擊為殺戮之道,靈道人悟道以後,便不十分推崇。但他一身武學出神入化,如果完全拋棄,不免有些可惜,兩難之下,想了個折中的法子,將一身武學編入《靈舞》,並不註明出處,但由修煉者自學自悟,習武者從中悟出武功,喜愛音樂的看出的不過是一場舞蹈。

樂之揚對於武功一竅不通,一開始就將其當成舞蹈,甚至於生出一個荒唐可笑的念頭:武功與舞蹈沒有分別。他隨樂起舞,從未細想其中的奧妙,只覺跳舞之時,體內的那股熱氣也會如吹笛時一樣流轉,時而竄到指尖,時而貫註腳上,使人動作敏捷,精力無窮。

忽忽過了數月,這一天忙完農活,農夫們自去休息。樂之揚坐在樹下,吹了一會兒笛子,忽地想起了江小流。自從龍吟殿一別,他就全無音訊。常言道:“得勝的貓兒歡似虎,脫毛的鳳凰不如雞。”難道說江小流做了東島弟子,自覺高人一等,再也不把自己放在眼裏?但轉念一想,他和江小流結識多年,這小子什麽都缺,唯獨不缺義氣,在河邊打架鬥毆,無論面對何人,從來沒有臨陣脫逃的先例,如今不來探望,一定另有隱情。

意想及此,樂之揚詢問一個農夫,得知“鯨息流”的弟子住在“飛鯨閣”。那農夫說:“島上的雜役沒有路牌,不得在島上亂走,如果違犯,輕的重責二十大板,重的還會打斷雙腿。”

樂之揚笑道:“老哥哥,有什麽法子去‘飛鯨閣’嗎?”

“法子倒有一個。”老農慢吞吞地說,“每天早上,焦老三都要去各處挑糞當肥料,他有一塊牌子,可以自由進出各流派的茅房。”

樂之揚找到焦老三,涎著臉向他討路牌,說是代他挑糞,想順道瞧一瞧島上的風光。焦老三遲疑一下,說道:“樂老弟,你替我出力,本是好事,但有一件事先得說明,我們這些雜役,學武是嚴厲禁止的。你若一定要去,聽我一言,見人習武,立刻避開,要不然,讓人打斷手腳挖去雙眼,可別怪老哥哥我沒有提醒你。”

樂之揚不以為然:“什麽狗屁武功,看兩眼就能學會嗎?”

焦老三臉色微變,看了看四周,壓低聲音說:“樂老弟,你我身為雜役,一切都要小心從事。你若不答應,我也不敢借給你牌子了。”

樂之揚忙笑道:“焦老哥,我聽你的,就算他們放一個屁,我也躲得遠遠的。”

焦老三哈哈大笑,這才取出路牌,交給樂之揚。

次日清晨,樂之揚挑了兩個木桶,戴上一個鬥笠,大踏步向西走去。路上遇到的幾個東島弟子,見了他均是捏著鼻子,遠遠避開。樂之揚心中大樂,故意湊上前去,惹得眾人連聲喝罵。

樂之揚哈哈大笑,搖晃著一對糞桶,玩賞風景,邊走邊看,忽見一排閣樓鑿山而建,下臨大海,一條蜿蜒小道隱隱然與閣樓相通。

樂之揚拾級而上,到了飛鯨閣前,兩個弟子守在門邊,看過路牌,也不作聲,揮手讓他進去。

樂之揚找到茅房,一邊裝模作樣地掏糞,一邊打量四周的地形,但見屋宇甚多,找出江小流大為不易。想到這兒,他靈機一動,取出玉笛吹奏起來。調子是一段《貨郎兒》,本是街上小販叫賣的歌聲,後來化入音樂,唱來詼諧有趣。每逢樂之揚去找江小流,都在屋外吹起這個調子,用不了多久,江小流自然溜出家門跟他會合。

吹了一段,不聞有人回應,正想再吹一遍,忽見一個人鼻青臉腫地從墻角邊轉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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